我的家乡在太行山，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为了家乡的山山水水、小道村庄，为了那熟悉的面容、那厚重的乡音，我笔墨丹青走过了三十年人生路，风风雨雨世道沧桑曾画出了多少长卷！时而历历在目，时而往事如烟，唯有一事在我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。

10余年前，一个隆冬的季节，我结伴去山里写生，我们爬山越岭整整走了一天山路，俟掌灯时分才到一个小山村，村干部安排我们住在一座破庙里，因为年久失修，庙墙四处透风。夜里山风呼号，天色阴霾，不久便下起鹅毛大雪。我们一路风尘，人困马乏极为疲累，刚要入睡即被冻醒，如此数次直到天明亦不曾合眼，索性起床出外画雪景去。

推门一望，雪停了。整个山野银装素裹，漫天皆白，村前村后宛如一夜春风千树万树梨花开遍。好一个银色安静的世界！什么旅途劳顿，什么通宵未睡，都已丢到九霄云外了。我象吃了兴奋剂似的，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，就连往调色板上挤油彩时，我的手都在颤抖。我迫不急待地坐在一棵大柿树下，面对美丽的雪后小山村画起来。不到半个小时我浑身上下冰凉，临上山时我还特意穿了棉衣棉裤，此时却像一片薄纸似的，快要冻“焦”了。赶忙跑到庙里披上棉被又画将起来，其得意之情，全然于形骸之外，情、景、画渐渐地沉浸融为一体了……

蓦地，听到孩子叫我们去吃饭，才一下子把我从暂时超脱的境界拉回现实的人间。好在这幅《雪后小山村》已基本画完，但我的双腿已被冻僵，几次用力都难以站起来。

只见叫我们去吃饭的孩子约莫有八九岁，光着头，上身穿了件蓝棉袄，下身只着了一条褪了色的黑单裤，裤子也太短，几乎半个小腿都露在外边；赤着脚丫子拖着一双没有后帮的解放鞋，半尺深的大雪早已浸湿了他的鞋子，冻得他吸溜着鼻涕，不停地在雪上原地踏步；手里还挑着盛有炭火的破脸盆，不时伸出冻得像红萝卜似的小手在炭上烤着。见我们收拾好画具，便用大人的口吻对我们说：“队长把饭派到了俺家，俺娘叫你们吃饭哩。”

我们随着孩子来到他家。女主人看样子已是五十开外的人，听说八年前丈夫病死了，撇下她和5个孩子，家中这里里外外全凭她一人操持度日，日子确乎艰难。眼下正值数九寒天，大雪纷纷，她们一家老小人人破袄单裤，光着脚穿着解放鞋；土炕上光席一条，没有褥子，几个人合盖一条“开花”的被子；四面墙壁因长年烧饭、取暖，被烟熏得漆黑。屋里空荡荡的，除了一张三条腿方桌之外，再有的便是她出嫁时带来的嫁妆箱，鲜红的油漆早已剥落，现在已是破旧不堪了。环视如此凄凉之家境，心中不禁一阵悲怆。天啊！如此酷寒之严冬她们母子怎样挨过呢？

她恭恭敬敬地为我们每人端上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糊糊和一盆南瓜菜，接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去开那只破箱，我以为她要找件衣服什么，她伸着胳臂直插箱底，拿出来竟是几个玉米馍馍，让我们用餐。再看看她的孩子们一个个喝着稀饭，最小的两个孩子眼巴巴望着我们，这时我明白了，她是怕孩子们吃才锁到箱里。此时此景此情，谁又能吃得下去呢？

山里的冬夜是漫长的，而且异常寒冷。每天傍晚，我们写生回来，她总要生起一盆炭火，端上一碗热腾腾的、放着黄豆酸菜的汤面叶，喝起来是那样的可口，不一会儿身上便暖烘烘的。我们一边吃饭，一边聊着家常，听她如泣如诉地倾吐她的苦难的身世和岁月的艰辛，以及她对命运的顽强挣扎搏斗。

她说她的命太苦，从小死了娘，作童养媳来到这个村，40多岁开始守寡，那时最小的孩子还不到1岁。即使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日子里，她也含辛茹苦、笃志弥坚，不曾吃过国家一粒救济粮，也不希冀他人的一线施舍，硬实实地把5个孩子拉扯大。她说她一年四季领着孩子们风里来雨里去不停地干，种地之外，还上山打柴、采药、割荆条搞些副业。我们第一天到她家里吃早饭时，她的五个孩子已经起五更顶风冒雪上山干了一晌农活；她说日子再苦再穷，也得让两个孩子上学。

我借着微弱的灯光，看到她那蓬乱的头发、憔悴的面容和略有红肿的眼圈，以及那富有倔强性格的嘴角线，我的眼睛湿润了。我低下头来透过晶莹的泪光望着红红炽烈燃烧的炭火，冥冥中我见到一位勤劳、善良、贤慧、穷且益坚的伟大母亲形象，一种典型的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，一种可歌可泣的悲剧美，掀起了我强烈的创作欲望，终于在征得她的同意之后，我为她画了张油画肖像，取名曰《苦命的母亲》。

10多年后的今天，在一个农村集市上我偶然遇到她村里一个熟人，得悉她的5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，3个儿子均已成家立业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她最小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，受到乡里特有的奖励和祝贺；二儿子从部队转业回来，学会了开汽车，前几年搞运输赚了些钱，后来又集资在村里办起了罐头食品厂，收入颇为可观。正当好时光来临之际，而她却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了。

我沉默了许久许久……

《苦命的母亲》和《雪后小山村》这两幅油画在一次美术展览会上均被中国美术馆收藏，我执意把《苦命的母亲》这幅画留下，作为永久的纪念，因为她是爱与力量的化身。至今她的油画肖像仍旧高悬在我的画室，只要看到她，就仿佛听到那巨大的、近乎原始的顽强生命力的搏击声，在震惊之中，一扫我时而的疏懒与烦恼和有时的心灰意冷，一种奋飞向上的情绪便油然而生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一九九○年十月十日